。窗

[米茸]世间如此

米斯达×乔鲁诺 

BGM)Damien Rice - Elephant


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世间如此



 

乔鲁诺在回家的路上,见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。

男孩伤得很重,倒在草丛中沉沉昏迷,刚刚成年的脸因疼痛而皱紧,乔鲁诺等了一会,男孩没有醒来的迹象。短暂几秒思考后乔鲁诺做出决定,警察会解决一切的不是吗,他只是个普通高中生,不该和街头犯罪扯上关系。他拿出手机准备报警,忽然被拽住裤脚。

男孩睁开眼睛,用一种哀求的神色看他。这种表情显得他更加稚嫩。也许只比我大两岁,乔鲁诺想。

“不要报警。”男孩艰难地喘气。

“你会死的。”乔鲁诺的语气像医生下达死亡通知。

男孩勉强笑了笑,“不会那么容易的。”

乔鲁诺点点头,表示明白,他对这个人的生死没有什么兴趣,来查看情况只是为了偶尔表现一下对周遭事物的关心,并没有违逆对方的心情硬要伸出援手的想法。既然对方拒绝帮助,那他就该退场了。

回家的时间快要晚了。

但身后传来的痛苦的喘息声让他无法迈出脚步。

一边说着不需要帮助,一边却又做出这种事引起他的注意。乔鲁诺回头,越来越多的血正从男孩心脏和腹部的弹孔里流出来,如果不采取措施,他会死的。

要为了这个人弄脏自己的手吗?乔鲁诺打量他身上被血浸透了的衣服。

乔鲁诺没有动,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濒死的人,像看幼年被父亲错手摔死,最终在他怀里死掉的小猫。那只猫他养了很久。生命力流失让男孩的呼吸越来越轻,脸色苍白衰弱,就在乔鲁诺准备放任他死去的时候,他微弱地颤动了一下。

乔鲁诺蹲下身,把手放在男孩唯一还算干净的脸上。

 

乔鲁诺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走,已经超过回家时间了,但他仍站在男孩旁边,就好像在等他醒来一样。

书包真重啊,压得他肩膀痛。

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去。

“我叫米斯达。”被治好的人向他伸出手,露出傻兮兮的笑,“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。

乔鲁诺看了眼他手上干涸的血迹和草叶根茎,转身走掉。

米斯达很大声地问他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乔鲁诺没有回答。

 

乔鲁诺每天在同样的街口遇到米斯达。

先是些无聊的话题,天气、足球,乔鲁诺想他可能是英国人。乔鲁诺不理他,自顾自地走,米斯达在他前面,一面跟他搭话,一面倒退着往前走,乔鲁诺想他可能会撞上柱子,但始终没有。米斯达跟到离家一个街区,乔鲁诺停下脚步,“不要再往前了。”他说话的语气郑重其事,好像前面是准备毁灭世界的魔王的巢穴。

米斯达只好也停下,向他说再见。乔鲁诺不用回头,都知道米斯达正傻里傻气地目送他,直到他转过街角。

不记得是第几次同行,米斯达迟迟没有说再见,感受到乔鲁诺的目光,他有点尴尬地拽了拽帽子,问,”你想要成为流氓巨星吗?”

乔鲁诺立刻明白了他这几日莫名其妙的热情的由来,是他所在的帮派看中了自己的能力,想来招揽吧。乔鲁诺不打算答应他,他只是个普通高中生,黑帮什么的绝对做不来。但他也不打算直接拒绝米斯达。

乔鲁诺从未和朋友结伴回家过,耳边有另一个人的声音的感觉是如此陌生。他对自己说,区区一个米斯达而已,乔鲁诺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回家的路线。

 

乔鲁诺很受女生欢迎。无论他出现在哪,女生们像蜜蜂追着花一样追过来,他会回答她们的问话,只是出于礼貌,他并不讨厌她们,但也不喜欢她们。

乔鲁诺觉得恋爱之类的事很麻烦,不如说女孩子本身就很麻烦。心情捉摸不定、会哭、很吵,外表太柔弱。看起来很容易被碰坏。常有女孩子送来礼物,托人转交,或羞红了脸站在他面前,乔鲁诺收下说谢谢,对方就藏不住地翘起嘴角。

乔鲁诺疑惑,为什么会害羞?为什么会笑?她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我?其实他对答案没有多少兴趣。

某天,乔鲁诺被其中某个女孩的爱慕者堵在校门口,数了数,十个人,是绝对不能硬抗的数量。

乔鲁诺做好了挨打的准备。

然而米斯达出现了。

少女漫男主角似的帅气登场,作出一番愚蠢的挑衅,然后被不良们按在地上,像热血漫里被男主角揍翻的反派一样可怜兮兮,甚至让不良们忘记了原本的目标是乔鲁诺。

乔鲁诺蹲在米斯达身前,问他,“你是笨蛋吗?”

“别说得这么伤人啦,”米斯达翻身仰面躺在地上,露出满是青紫伤痕的脸,“我毕竟是成年人了,不好对小孩子出手。”

“果然是笨蛋,”乔鲁诺下了结论,“我自己也可以搞定。”

“那就请原谅我的多管闲事”,米斯达笑嘻嘻地伸出手,“给我治疗一下吧。”

乔鲁诺看着那只在地上沾满泥灰的脏兮兮的手,犹豫了一下,碰上他的指尖。

“我叫乔鲁诺。”他告知自己的名字。

 

这天回家的时间晚了很多。

乔鲁诺把书包放在玄关柜子上,对没有开灯的暗沉沉的「家」说,“我回来了。”

没有人回应。

 

学校举行学园祭,开幕仪式上乔鲁诺要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。

他很擅长应对这种任务,很快就写好稿子。

从教员室回来,一路上乔鲁诺被撞了很多次肩膀。心怀爱慕的女孩满是羞怯地碰过来,然后借机和他说话,讨厌他的男孩咬牙切齿地撞过来,像要把他掀翻在地。

乔鲁诺走出人群密集区,觉得肩膀有些疼。

忽然听见有人在哭。

乔鲁诺巡声推开楼梯间的门,一个女孩缩在台阶上,肩膀颤抖正在抽泣。她怀里抱着被剖开了肚子的幼鸟,已经没了呼吸。

估计是哪里的不良学生恶作剧吧。

女孩子就是这种地方很麻烦,同情心泛滥。

乔鲁诺觉得自己应该出于绅士安慰她一下,于是就说,“生老病死是很平常的事。”

女孩猛地抬起头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仿佛在看一个残忍的怪物。

 

演讲完毕,掌声雷动,乔鲁诺环视现场。

米斯达不知什么时候混了进来,站在人群最后,正悄悄向他挥手。

 

“很厉害嘛乔鲁诺!”米斯达用力地拍着乔鲁诺的肩膀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哎?”米斯达顿了一下,“为什么要道谢?”

“你不是在夸我吗?”

“噗呲——”米斯达笑出了声,“好啦,我就是在夸你。”

 

米斯达没再提过流氓巨星的事。

 

乔鲁诺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钟楼天台。96级台阶,他一格一格数过,也计过时,爬上去只要两分钟。

他坐在防护铁丝网外面,两腿垂在空中,撑着天台边缘往下看,草坪上开满了娇艳的花。

乔鲁诺总是在高处,幼年他用抱枕和玩偶在家里的阳台上搭了一个窝,假装自己和莉莉丝一起,住在最高最高的山顶城堡,低头就可以看到蓝色的海和灰色的城镇。

他坐在自己的小窝里一遍又一遍地读那本《莉莉丝梦见海洋》,每次读到莉莉丝登上塔顶,他就会想,从上面跳下去,会发生什么?

是自由、解脱、还是怎样。

乔鲁诺去问父亲,得到的答案是,自己试试就知道了。

乔鲁诺没听懂,他想,父亲是叫他去死吗?

和其他同学严苛的家教不同,父亲从没对他说过不该做什么事情,父亲也从未要求他成为好孩子,乔鲁诺总觉得对父亲来说,自己是优等生还是街头流氓都没有什么区别,父亲好像并不在乎他。他没有和那个男人去过游乐园,没有一起打过游戏,没有睡前故事和早安吻,甚至几乎没有同桌吃过饭,但乔鲁诺不认为自己缺失了什么。也可能他从来不知道,正常的亲子家庭应该具备怎样的一切。

父亲并不爱他,这是乔鲁诺很小就意识到的事情。但是爱毫无意义,对乔鲁诺来说,他们是父亲和儿子,是这所名为「家」的房子共同的居住者,这就够了。

碰到米斯达伸过来的手的那天,乔鲁诺敲响父亲的房门,“父亲,我交到朋友了。”

男人并未作出回应。

 

校园祭结束的晚上,乔鲁诺被陌生女孩堵在篮球场。

乔鲁诺想,我最近为什么总被人堵。

女孩是来道歉的。

乔鲁诺想起来,她说是是上次那群不良。

“没关系,”他说,挨打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。

女孩咬着下唇,许久鼓足勇气问他,“乔鲁诺,你有喜欢的人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乔鲁诺不会骗人。

“如果我说,我…我喜欢你…”

乔鲁诺忽然想起了她,在模糊一片的记忆光斑里她撑着伞站在檐下,画面外是瓢泼大雨,还有伞下那个羞怯明艳的笑,她说,“一起走吧乔鲁诺。”

我当时说的什么来着,乔鲁诺想,“对不起,”他说了出来。

女孩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,嘴角勾出一个惨淡的弧度,“乔鲁诺,你还是这么冷漠,连对我笑一下都不肯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女孩紧抿嘴唇,忽然抬手,狠狠打了他一巴掌。

乔鲁诺没有躲开。

明明被打的人是他,女孩却好像难过得下一秒就要死掉,“那就对我皱眉吧,喜欢不可以的话,那就讨厌我吧,狠狠地打回来也好,对我生气吧,可不可以?”

乔鲁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“没关系哦。”他觉得对方很伤心的样子,就摸了摸女孩的头顶。听说做这个动作可以安慰别人。

可女孩却哭了出来,“乔鲁诺,你是不是没有心?”

 

乔鲁诺的脸肿了好几天。他对着镜子端详了下,不太严重,大概三五天就能消肿。

这期间米斯达被什么事绊住了脚,乔鲁诺得以回到正常作息,每天按时回家。

他把书包放在玄关,换上室内鞋走进去,连说“我回来了”的时间都分毫不差。

乔鲁诺对自己规律的生活很满意。

 

某天,在回家的路上,乔鲁诺看到米斯达在和一个女人接吻。

米斯达看见他,露出窘迫的表情,张了张嘴想要走过来说些什么。

乔鲁诺没有停下脚步。

 

考试将至,乔鲁诺告知过父亲,放学后去图书馆复习功课。消失了好几天的米斯达又变成每天都出现。乔鲁诺想,黑帮生活果然没有保障。

有时米斯达会对他的便当产生疑问。

第一天他问,“你竟然吃胡萝卜吗?”

乔鲁诺说,“胡萝卜很有营养。”

第二天他问,“为什么和昨天的配菜一模一样?”

乔鲁诺说,“我每天都吃这些。”

第三天他说,“给我也做一份吧。”

乔鲁诺没有拒绝。

 

有时乔鲁诺埋头解决作业,米斯达趴在桌子上,无聊地翻弄手机。

“乔鲁诺,周末要出去玩吗?”

“好。”

“最近有一部新上映的电影好像还不错,要去看看吗?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那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去吃饭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想吃什么?”

“都可以。”

好一会没有声音,乔鲁诺从语法书里抬起头,米斯达正无奈地看着他,乔鲁诺以为他不高兴,又补一句,“我吃什么都可以。”

“不是这个,”米斯达打断他,“乔鲁诺,你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?”

“没有特别喜欢的。”

“那,讨厌的东西呢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看,你总是这样,”米斯达说。

 

“脸上的伤怎么搞的?”

“没怎么。”

“还疼吗?”

“不疼。”

“为什么不治好?”

“没有那个必要,”乔鲁诺说,“我习惯了。”

“喂,对自己不用这么狠心吧。”米斯达说得很小声。

乔鲁诺假装没有听到。

 

“上次那个女人是老板的女儿,叫我陪她演戏给老板看而已。”

“我想这个你也不在乎吧。”

“嗯。”乔鲁诺想,难道我应该在乎吗?

 

米斯达挑的是一部爱情片。

乔鲁诺拿着两杯可乐,米斯达抱着大桶爆米花,两人并肩坐在最后一排。电影很好看,剧情进行到一半,男女主被迫离别,荧幕上两双泪眼相对,深情说着台词,乔鲁诺的爆米花刚好吃完,有些犯困,忽然听见放映厅里四处都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,像在和电影情节呼应,他转过头,发现米斯达也在哭。

乔鲁诺抽了张纸巾递过去。

米斯达吸了吸鼻子,小声抱怨,“你怎么这么冷淡啊乔鲁诺。”

 

乔鲁诺不明白米斯达的意思。

乔鲁诺觉得米斯达很奇怪。他想米斯达可能是厌烦他了。讨厌一个人之后就会看到对方的缺点。

要怎样才能做到令人喜欢呢?或者说,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呢?

乔鲁诺不知道,但他想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,遵守规矩、成绩优异、品行优良,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了。如果上帝给每个中学生发放日常行为评分表,乔鲁诺自信自己能得满分。

但米斯达说,“乔鲁诺,你好冷淡。”

乔鲁诺想会被这么说的自己肯定算不上什么好人,坏人被讨厌是很正常的事。那么被扇巴掌也是合理的了。

 

乔鲁诺不明白什么是冷淡。

 

后来米斯达邀请乔鲁诺去私人放映厅,神秘兮兮地给他放恐怖片。

故事是新婚夫妻蜜月旅行寄宿乡间旅店,被店里的怪物折磨杀害。氛围渲染有够可怖,画面里尖叫连连,画面外米斯达也跟着尖叫不止,乔鲁诺递过去一个玩偶,米斯达立刻抱住了。

影片中场暂停,米斯达咕噜咕噜地喝水,问他,“你为什么这么淡定?”

“我看过了,”乔鲁诺把爆米花嚼得咯吱咯吱响,语气平淡地回答他,“两分钟后这个男人会被切成小块,再过五分钟他的妻子会被做成蜡像。”

“哇,你都不害怕的吗?”米斯达抱紧他的绿色恐龙,声音发抖。

“这有什么可怕的。”乔鲁诺轻声说。

 

“再待一会儿好吗?”米斯达扶着门框,低头问他。

乔鲁诺背对他换回自己的鞋子,“时间要晚了。”

“诶~男孩子回家晚一点很正常嘛,Daddy会理解的~”米斯达握住他衣袖下的手腕。

乔鲁诺抽回手,说,“和他无关,是我自己定的规则。”

 

看完恐怖片的第二天,米斯达问他,

“乔鲁诺,你有任何害怕的东西吗?”

“我想没有。”

“那我死了呢?我死掉的话你会不会哭?”

“不会,”乔鲁诺说,“我不具备流泪的功能。”

 

乔鲁诺很小的时候见过父亲做恶梦,高大魁梧的男人深夜蜷缩成一团,抱着头痛苦地嘶吼,“不要、不要!”乔鲁诺以为他病了,拍他的胳膊把他叫醒,他摸到父亲身上冰冷的汗水,就拿来热毛巾为他擦净身体。

乔鲁诺一直是个好孩子。

他那时太年幼,以为只有疼痛才会让人惨叫,他不知道那是恐惧。乔鲁诺没有任何害怕的东西。

后来他终于听到,父亲喊的是“不要死!”

他恍然大悟,想死亡果真是世界上最严酷的事了。他养的猫在死去时也像这样尖锐嚎叫过。

为了搞懂死,他开始看恐怖片,不是出于青春期少年对美艳女鬼的肖想,而是想看看人知道鬼存在时扭曲的脸,他看到影片里人们逃跑、被抓住、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,他想人害怕的到底是鬼还是死,是厌恶鬼的存在本身、鬼丑陋的脸,还是会被鬼杀死这一事实。乔鲁诺想不明白。

但再怎样逼真的恐怖片,都不如父亲噩梦时的表现令人震动。乔鲁诺开始想要看到真正的濒死的反应。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是病态的。

“米斯达,黑帮是怎么处决叛徒的?”

“我已经退出黑帮啦。”米斯达回答说。

 

乔鲁诺梦见自己死了。

奇怪的是,他没有任何波动。他注视着那具面目全非到任谁都无法识别的残躯,仿佛死掉的是和他无干的什么人。

他看得很仔细,甚至可以数清身体上的缺损和破洞。他确信那是死掉的他自己。

他坐在自己的身体旁,直到有人走过来抬走那具身体,他站起来跟着走了一段,看见他们把他扔进了火里。

乔鲁诺忽然想起他应该告知一下别人他的死讯。站在原地想了很久,却发现没有人可以告知。父亲大概不在意他的生死,只剩米斯达,米斯达不必要知道,乔鲁诺想,他们又不是朋友。米斯达觉得他是怪人吧。

过了一会,他听见一声细细的喵呜,他低头,他养的那只猫正扒着他的裤脚,“丹尼,丹尼,”他叫着那只猫的名字把它抱起来,抱在怀里,发现猫的肚子上有个破洞,内脏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他抱着那只猫。

 

乔鲁诺从梦里醒来,听见有人在他耳边问,“你是不是没有心?”

乔鲁诺说,“有的,它明明就在跳动。”

 

“米斯达,从天台跳下去会怎样?”

“哈哈,会死的吧。”

这算什么答案啊,乔鲁诺不太满意。有时乔鲁诺觉得米斯达很傻,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值得他生气或烦恼,他不思考的吗?

米斯达靠在栏杆上,大声问他,“喂乔鲁诺,你真的很想知道吗?”

乔鲁诺认真想了想,说,“是的。”如果可以,我想亲身体会一下。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,现在还…

米斯达忽然笑了,说,“那好吧。”

在乔鲁诺理解这句话之前,米斯达撑着栏杆,跳了下去。

乔鲁诺瞳孔缩紧。

大脑僵死,无法转动,乔鲁诺冲向楼梯。钟楼罕有人至,空荡荡的楼梯间里他的脚步声像鼓,回响不绝,和无法控制的剧烈的心跳声一起,把他的慌乱、无措暴露得彻彻底底。乔鲁诺从未感觉96级台阶是这么高,这么远。他一步三级地冲下楼,脚腕扭伤都没有察觉。

米斯达倒在草坪上,他的血泼湿了乔鲁诺观赏过的黄色小花,周遭地面全染成了红色。只用看的就能知道他身上骨头全碎了。但没有死,虽然微弱,乔鲁诺听见他含混的被疼痛折磨着的呻吟。治好他,乔鲁诺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他跪在米斯达身边,伸出手放在米斯达还算完好的头颅上,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。

不只是手,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。

眼前发黑,血液冰冷,头脑发烫,心脏快要跳出来。

他察觉到这种感情。这是恐惧。

他感到恐惧。

他抱着头,把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这种陌生的、从未有过的感觉获得喘息,但是做不到,无论如何也逃不掉。恐惧箍紧他的喉咙,令他几近室息,他发出破碎的变了调的鸣泣,嘶哑到他自己都难以相信。

仿佛摔到濒死的人是他自己。所有的痛感神经一齐复苏,超出负荷的痛觉占领了身体每个角落,沿血管爬至心脏,最终在大脑汇集爆炸,乔鲁诺感到自己正被打碎碾磨。有什么一直以来包裹着他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裂开了,取而代之的是从缝隙中新鲜长出来的血肉骨头。在这一瞬间他被杀死了一万次。

他哭了起来。

跪坐在刚刚醒来的米斯达身边。

乔鲁诺嚎啕大哭。

 

“是失去。”

“从天台坠落的感觉,是不断在失去重要之物。”

“还有恐惧。”

米斯达轻轻地说,“永远不能再见到你的恐惧。”

 

乔鲁诺没有听到。

 

乔鲁诺敲了敲父亲的房门。

“您以前告诉我的事,我现在明白了。”

父亲叫他去尝试,并不是叫他去死。

乔鲁诺体会到恐惧,才知道什么是恐惧。那是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承受的,失去。

父亲失去了什么呢?

 

乔鲁诺的人生,是毫无意义的人生。

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为精致的人偶娃娃,除了可供观赏没有其他用途。人偶不会哭也不会笑,不需要感情,只要维持美丽外表,等待被人厌倦或油漆脱落就好,最终在废品回收站重新成为木材和树脂。会有人向人偶求爱、要求人偶作出回应吗?

可人类毕竟不是人偶,不能心安理得地拒绝接受拒绝思考。米斯达是个未长大的孩子,天真地把人偶当做朋友,和它说话、抱着它睡觉、和它玩伯爵夫人与红茶的游戏、和它分享一切心事秘密,甚至为了人偶娃娃爬进幽深的阁楼。他那么虔诚,比之信徒供奉他的神更甚。于是有一天夜里,人偶在无知无觉熟睡着的米斯达怀里,眨了眨玻璃做成的眼珠。

米斯达摔碎的不只是自己的骨头,还有长久以来缠绕在乔鲁诺身上、操控他行为思想的人偶提线。

就像乔鲁诺读了无数遍的《莉莉丝梦见海洋》,妖精第一次走出城堡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从跪在米斯达身边掉出眼泪的那一刻,或者更早,从他因怜悯救下濒死的米斯达,乔鲁诺就再也无法成为人偶了。

即便那时他还不懂那是怜悯。

 

乔鲁诺在电玩厅前给米斯达发信息。

-来找我吧。

翘掉考试不需要同伴,打电玩一个人也能做,可是乔鲁诺呀,他想要一个共犯。

通讯录上只有米斯达一个候选人。

 

天气热得惊人,明朗日光照着每一寸街道,乔鲁诺额前很快渗出一层细汗,站在电玩厅的玻璃门前,看见那里面映出一张平静温和的脸。他感到诧异。

米斯达来得很快,出现时手里还提着两杯可乐,加冰的给自己,不加冰的递给乔鲁诺。

米斯达什么也没问,拉着乔鲁诺推开门,他换了满满一盒游戏币,对乔鲁诺介绍,这是跳舞机、那个是模拟射击,新手的话先来试试抓娃娃吧,投篮和赛车也很有趣的。

电玩城里人声鼎沸,巨大的音乐声和人声灌进脑子里,让乔鲁诺皱起了眉,他环视一圈,周边大多是和他同龄的少年少女,四肢并用在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上扭动。那么乱那么吵,但所有人都在笑。

从抓娃娃开始,乔鲁诺决定按米斯达说的顺序玩一遍。米斯达在橱窗上点来点去,发出玻璃碰撞一样清脆的声音,说着这个好可爱啊乔鲁诺抓得到吗,那个粉红小猪也想要,乔鲁诺趴在透明玻璃窗里往里看,都是些丑丑的东西。但乔鲁诺说,“好啊,我抓得到。”

米斯达抱着一堆玩偶,看乔鲁诺玩游戏,盒子里的硬币越来越少,大厅里吵闹得两个人要靠得很近很近才能听见对方说话。

乔鲁诺玩了几把投篮,成绩平平,赛车、击鼓、射击模拟都兴致缺缺,玩到最后乔鲁诺把目光放在了格斗游戏上。

第一局惨败,乔鲁诺面无表情地指挥米斯达继续投币,几局之后渐入佳境,最高难度也被轻松征服,隔壁机器上的小孩被他的操作吸引了目光,硬是要和他玩双人对战模式,乔鲁诺应允了。小孩输了一局又一局,不甘心地吵闹起来,有人接替了小孩的位置,向乔鲁诺挑战,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,都被已经熟悉机制的乔鲁诺很快击败。

围观人群越来越多,米斯达几乎要被挤离乔鲁诺身边。

他努力保住自己的最佳观战席,以至于满身大汗,给对阵双方加油的呼喊中,他贴在乔鲁诺耳边大声说,“乔鲁诺,你太厉害啦!”

乔鲁诺转头看着他,眨了眨眼睛。

 

格斗游戏的热潮过去,米斯达忽然想起什么,“时间很晚了乔鲁诺,不回家吗?”

“已经没关系了。”乔鲁诺回答。

第一名啊,优等生啊,回家时间啊,只是乔鲁诺给自己定下的标准而已。乔鲁诺想人都是需要在格子里才能生活的,只要告诉自己不跨过那条线,就可以不用思考地单纯地活下去。可是没有人给乔鲁诺划线,无法确定自己的活动范围,他就一步也不敢走。

五岁的乔鲁诺抱着父亲送他的唯一的生日礼物,对自己说,做个好孩子就好了吧。

做个任何人都无可挑剔的好孩子。我就可以获得幸福了。

 

现在已经不需要了。

 

两个人玩到大汗淋漓,从电玩城出来已经快要入夜,饿得饥肠辘辘,战利品多到米斯达几乎抱不住。他把玩偶全送给了门外卖花的小女孩,然后冲乔鲁诺做了个wink,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乔鲁诺跟着进了外表十分不起眼的小店,米斯达熟稔地和老板打过招呼,拉他坐在最里面。

菜品是奶油培根意面、碳烤牛排、香煎鸭肉、章鱼沙拉、海鲜汤,甜点是布丁。

“试试看。”米斯达一脸期待地看着他。

乔鲁诺吃了一口沙拉,忍不住又吃了一口,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些东西竟然这么美味?

尝到鸭肉,乔鲁诺皱起了眉,米斯达自然地把鸭肉换过来,沙拉和牛排推到他面前。

走出店门时米斯达问,“下次再来?”

乔鲁诺把脸藏在衣领里,很轻地点了点头。

食物的味道还充盈在他的口腔里挥之不去,乔鲁诺想,原来这就是喜欢,这就是讨厌。

 

“去我家住没关系吗?Daddy会不会担心他的小甜心被人拐跑了,然后找上门来揍我?”

“没关系,”乔鲁诺说,“他不会担心我的。”

并非出于不甘和埋怨,只是陈述事实而已。

 

距离米斯达的住处还有三公里。

夜风清凉,星群密集,乔鲁诺闭上眼睛,深吸了口气,说,“米斯达,用跑的吧。”

“哎?”米斯达的疑问还没说完,乔鲁诺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腕,大步往前跑去。

两个男人手拉手在大街上奔跑,前面的人金发披在肩上像灼灼日光,后面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,即便是深夜,也实在引人注目,他们一路和很多人擦肩而过,落在身上的探寻的目光几乎可以凝成实质。

让他们看去吧。乔鲁诺不会停下脚步。

两条腿交替迈开,身子轻盈得不可思议,乔鲁诺拉着米斯达的手,像风一样跑过路口,跑过天桥,跑过漫画店和游乐场,跑过学校大门和电影院,把所有去过的和还未去过的地方都甩在身后。

“喂,”米斯达张嘴,喝了一嘴巴夜风,“我们肯定会被当成疯子的吧。”

就被当成疯子吧。乔鲁诺想,我一点也不在乎。

终于到达目的地,米斯达手扶着膝盖剧烈喘气,骂他,“你这个小混蛋,我的晚饭快要吐出来了。”

乔鲁诺突然笑起来。

 

米斯达的地下室里停着他的宝贝机车。天气好的时候,米斯达提出带乔鲁诺兜风。

路况良好,米斯达哼起了歌,乔鲁诺在热烈温暖的阳光和风的包围中懒洋洋地眯起眼睛,嘴上却要说米斯达像个温温吞吞的老年人。

“你说什么?”米斯达大喊,“风大!听不清!”

乔鲁诺吸了口气,用力大吼,“快一点!米斯达!”

米斯达也用力吼回来,“不要吓到尿裤子哦小鬼!”

油门轰鸣,改装机车开到120迈,乔鲁诺紧紧抱着米斯达的腰。

风从耳边呼啸而过。

整个世界被扯碎抛到身后。

米斯达大声地唱起了歌。

乔鲁诺的发型被吹散,发丝拍在脸上,比那个女孩的巴掌还要疼。嘴巴稍微张开就会被灌进一嘴冷风,咳个不停,可乔鲁诺觉得好舒服,比他坐在玩偶堆成的小窝里想象自己长出翅膀还要舒服。他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,只觉得想要落泪。他闭起眼睛把脸贴在米斯达的后背上。那么烫、那么热,另一个人的身体和温度在乔鲁诺的双臂间。米斯达的歌声飘荡在耳边,好像是跨越时空的女巫的咒语。

他想,一会儿一定要问问米斯达唱的是什么。

 

最后他们被交警拦住。

米斯达摸了摸下巴,不好意思地对乔鲁诺说,“我忘了我已经不是黑帮了。”

 

米斯达被没收机车,管制三日。

乔鲁诺回学校上课。老师对他连续多日的翘课行为非常生气,责令通知家长。

回家后乔鲁诺试着敲响了父亲的房门。

第二天一早,那个男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,在教员室里,面对老师口沫横飞指责乔鲁诺的长篇大论,他只说了一句话。

“乔鲁诺有分寸。”

然后他转身,把乔鲁诺整个抱进怀里。

这个怀抱如此熟悉、热烫、令人依恋,乔鲁诺不可抑制地打起颤,父亲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,像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父亲有力的双臂托在肩头。乔鲁诺意识到自己被安抚了。他的眼睛溢出温热的液体,又因为自己竟会像小孩子一样流泪而窘迫。乔鲁诺把脸埋在父亲宽厚的胸膛,听见他说,“不必做好孩子也没关系。”

 

乔鲁诺回到学校,仍然是不可动摇的第一名。

 

米斯达养的矢车菊死掉了。

他把枯萎的花埋在公寓楼前的花园里。乔鲁诺帮忙挖的坑。

“向它说再见吧。”米斯达表情严肃地双手合十。

“再见。”乔鲁诺也跟着合起双手。

 

偶然发现米斯达是会抽烟的。

乔鲁诺洗完澡出来。米斯达坐在窗台上,窗子大开,燥热的夜风涌入,他唇间叼着一根烟,烟雾从鼻子里飘出来,火光明明灭灭,显得有些寂寞的样子。

乔鲁诺走过去,米斯达回头看见他,赶忙想要掐灭烟头,乔鲁诺拿过他嘴里的烟放进自己嘴里,学他的样子抽了一口,结果被呛到,咳得泪流不止,米斯达一边笑一边给他拍背。

好一会乔鲁诺平复呼吸,抬眼看他,“可以接吻吗,米斯达。”

米斯达没有回答,他双手捧着乔鲁诺的脸,低头吻了上去。

那支烟还夹在乔鲁诺指间。

 

乔鲁诺想,我大概是恋爱了。

 

逃课也好,接吻也好,深夜在无人的街道上狂奔也好,从天台上跳下来也好。

没有做过的事,只要试过一遍就好了。

没有体验过的人生,只要跨过去就知道了。

原来这就是父亲要告诉我的事。

父亲其实是爱我的吧。

 

 


 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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